伊凡·塞格耶维奇·屠格涅夫写《父与子》之前,已经是出名的剧作家兼诗人,而《父与子》这本小说所引起的争议比世上任何小说都猛烈、深刻和持久。他自己说过:“我不愿扩大这本小说所引起的效应。我只愿说,‘虚无主义者’一词被成千上万的人挂在嘴边……我的名声被一层阴影笼罩着。我不自欺欺人。我知道那道阴影将永远在在。”
屠格涅夫家族是地主,但他小时候并不快乐,父亲看上母亲的钱财而娶她,母亲怨他没感情,对家人和农奴十分专制。在爱做梦重理想的少年眼中,经常斗争的气氛实在令人难受,他愈来愈喜欢退入自己的心灵世界。他最大的安慰就是看书,阅读普希金、果戈理等当代主要自由主义作家的作品。他跟这些人一样,对俄国忠贞热情,也像他们一样深知俄国必须找机会学欧洲其他的国家,力求发展。
屠格涅夫十八九岁被家人送去上大学,先去莫斯科、后来改到圣彼得堡。他是好学生,读书非常用功,如今脱离了家庭的束缚,潜在的才华终于苏醒。母亲以儿子的学术造诣为荣,在1830年允许他转往柏林大学念书,他在那边待了两年,视野再次拓宽。他返乡后满脑子都是俄国必须西化的观念,可是当他担任公职,走上母亲雄心勃勃地为他选的事业后,这些理想遭到了突然的打击。他跟心目中的前辈英雄果戈理一样,发现俄国政府的官僚作风令人无法忍受,他跟家人大闹几场,终于辞了职。
1840年,屠格涅夫的诗篇颇受批评家青睐,剧本更是名利双收,其中《乡间一月》至今还被许多国家搬上舞台。妙笔生花的《运动员索描》在1847–1852年间出版,名气愈来愈大,他母亲在1850年去世,死前知道儿子被尊为俄国顶尖的作家之一,感到心满意足。
《父与子》一书出版后,成千上万曾把屠格涅夫当偶像的俄国青年气冲冲写信给他,质问他怎么敢“以讽刺手法描绘”一位象征他们理想目标的人物。同时他还收到为数更多的老一辈斯拉夫文化拥护者和反动派的来信,赞扬他有勇气指责骇人的现代现象——虚无主义者。他跟批评者辩论,也跟仰慕者辩论,都是白费功夫,因他而起的风暴持续汹涌。后来他写道:“误解的整个原因在于巴札洛夫这一类型的人来不及经历普通的阶段。作者在他出现的每一刻攻击他。我介绍新类型用的也是新手法——以如实表现取代理想化……当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显示清晰的同情或憎恶,读者很容易困惑不解。读者马上生气了……毕竟书本是为了给人助兴而存在的。”
屠格涅夫就像大多数伟大的艺术家,非常非常敏感。他像蜗牛,缩进自己壳里慢慢走开,最后定居法国,变成福楼拜的密友,莫泊桑等年轻一辈的作家争相追逐。但不出他自己所料,笼罩他名声的阴影一直存在,陀思妥也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猛烈贬低他的作品,伤他极深。他对俄国的深情并未改变,1880年他最后一次探访心爱的祖国。此时风暴已息,虚无主义壮大了,大家终于体会出《父与子》一书所刻画的未来是多么真切。我们不妨记上一笔:他的祖国之行得意非凡,将近20年的苦难记忆一扫而空。
《父与子》1862年首次发表在被称为“年轻一代喉舌”的卡特科夫《俄国先驱报》。这部小说预言1860年在俄国发生的自由主义运动将广为传布,而其中心人物巴札洛夫就是政治地平线上隐约浮现的那种可怕的人物——虚无主义者的原型。屠格涅夫日后提到这个人物说:“我企图创作某个类型时,必有各种成分调合而成的活生生的人物为蓝本……主角巴札洛夫是根据一位青年乡镇医生的性格塑造成的。他在1860年之前不久才去世。那位了不起的人物身上有一种正在明显化的素质,具有像我一样的理念,当时仍比较乱,后来才有了‘虚无主义’这个名字。”
巴札洛夫是个挑战者,毁灭一切也遭到毁灭。他是反偶像崇拜者,也是随时跟虔诚人士冲突的科学人士。他生性勇敢,以危险度日为荣,孤零零遗世独立。他什么都不信,也不信任自己努力捍卫的劳工阶级,因为他知道他们骨子里都是懦夫。
我们初见巴札洛夫的时候,他正跟他的热心门徒阿卡迪亚·科桑诺夫一起到后者的父亲尼柯莱的乡间住宅去度假。巴札洛夫高高瘦瘦,额头很宽,生就一双锐利的绿眸子和讽刺的表情,加上下垂的浅茶色胡子,粗粗的长大衣,看来十分醒目。尼柯莱对儿子的朋友一向很欢迎,可是巴札洛夫简洁的谈话和无礼的态度叫他有点不安。从阿卡迪亚的闲聊中他知道,巴札洛夫是才华出众的学生,拥有自然科学的学位,现在学医,明年就要毕业了。
尼柯莱·科桑诺夫是和蔼多虑的人,曾把自己的梅林诺庄园分给解放的农奴,只留四英亩自用,在上面建了一栋红锡屋顶的朴实的小木屋。但他不太能干,任由财产管理员揩油,多亏住在一起的哥哥帕瓦尔鼎力相助……尼柯莱有种种烦心事,加上最近又死了妻子,感到孤单,便收了个出身微贱的姘妇芬妮兹卡,并生了一个儿子。他含羞带怯地向阿卡迪亚说明这项道德上的过失。儿子说这样的安排很不错,他舒了一大口气。巴札洛夫对芬妮兹卡彬彬有礼,并对婴儿米提亚长牙齿的毛病提出忠告,尼柯莱对他放心多了。
巴札洛夫认为尼柯莱是宅心仁厚的老糊涂蛋,难怪农民要匿称“梅林诺”为“赤贫农场”。他真正的敌手是帕瓦尔——这位前任军官腰杆挺得直直的,贵族气十足,身穿英国西装,非常瞧不起整天解剖青蛙、吃饭时狼吞虎咽的年轻人,对方跟他打招呼,巴札洛夫只用单音节回答。他们彼此厌恶还有更深的理由:帕瓦尔偷偷热恋着芬妮兹卡,只有巴札洛夫看出来了。于是帕瓦尔故意公开他的反动观念,激巴札洛夫说出他的虚无主义观点,最后气氛弄得很紧张。当巴札洛夫宣布要到60里外去看他的父母,阿卡迪亚决定陪他到半路的小镇再踏上自己的行程时,可怜的尼柯莱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在路上碰到一个傻乎乎的花花公子席特尼科夫,席特尼科夫疯狂追逐每一个新运动,目前自称是巴札洛夫的门徒。他高高兴兴地跟他们打招呼,坚持要他俩去看他的“解放”朋友伊芙朵克丝亚·库希金女士,伊芙朵克丝亚畅谈前卫派观念,并且拿香槟招待他们。巴札洛夫对她非常无礼,但她根本看不出来。第二天晚上在地方官的舞会上,阿卡迪亚遇见了艳惊四座的安娜·奥丁索福夫人。夫人请他带巴札洛夫去见她,说她想见见“有勇气什么都不信的人”。奇特的三角关系随之发生。阿卡迪亚莽莽撞撞爱上了安娜,她觉得阿卡迪亚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但却对巴札洛夫颇感兴趣,深受他的谈话鼓舞,巴札洛夫拼命想让冷若冰霜的美人儿接受自己的虚无主义观点,对于她的诱惑力却颇为反感。
安娜请他们到自己的乡村住宅小住,他俩在那儿结识了安娜热诚敏锐的妹妹卡蒂雅,以及一位干巴巴的老姑娘,也就是她的姨妈。房子豪华优美,保养得宜,正是巴札洛夫想摧毁的一切事物的缩影。他越认识安娜,愈瞧不起她的生活方式。她父亲是英俊的贵族,把财产全部赌光了。他死后,她故意嫁给有钱的中年男子奥丁索福。几年后他去世,把财产留给她。三年来她一直住在庄园里,除了姨妈、妹妹卡蒂雅和她自己,她从未试着用自己的财富帮助任何人。
但巴札洛夫还是情不自禁爱上了这位冰山美人,暖洋洋的夏日一天天过去,他内心充满渴望,想把她改造成血脉鲜活、能回报他情爱的热情女子。他带安娜长途远征研究植物,长篇大论跟她谈俄国的新生,激发她对现代科学的兴趣,傍晚默默打量她,绿眼珠紧盯着她的面孔。这时候阿卡迪亚伤心欲绝。卡蒂雅常弹琴给他打气,竟不知不觉爱上了他,只是他的心思全放在她姐姐安娜身上。
一个炎热的傍晚,事情终于到了紧要关头。安娜告诉巴札洛夫:她确定彼此会变成亲密的朋友,但她希望巴札洛夫对她能更推心置腹。他探询对方想不想知道他缄默的理由,她报以肯定的答复。于是他脱口而出:“我告诉你,我像傻瓜像疯子一般狂恋着你……喏,你逼我吐露了心声。”她第一次温柔地呼叫他的名字:“耶夫基尼·瓦西基尔耶维奇!”他转身抓住她的纤手,把她拉到胸前。她没挣扎不知怎么轻轻飘出了他的怀抱,站在房间另一头,吓得睁大了眼睛。他冲她问,她却惶然低语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然后转身走出室外。第二天,他酸溜溜地对安娜说她这个人没有能力爱他,也没有能力爱任何人,就动身返乡。老父老母高高兴兴地欢迎他回来,可是没过几天巴札洛夫就因为父母的溺爱、小题大作、整天跟来跟去而透不过气来,突然取道回“梅林诺”。可是他在那边也不得安宁。阿卡迪亚不再对他充满敬爱,他跟巴札洛夫一样,也忘不了安娜,很快就回到她家。尼柯莱正为财务困境发狂,帕瓦尔老用讽刺的言词提起虚无主义,叫人简直受不了。帕瓦尔指控巴札洛夫想诱惑芬妮兹卡离开他弟弟,并挑斗巴札洛夫决战,故事就此达到高潮。两人用手枪决战,帕瓦尔受了皮肉伤。巴札洛夫施以专业的治疗,可是尼柯莱心情不愉快,气氛很紧张,巴札洛夫只好离开“梅林诺”回故居。这回他强迫自己接受父母爱心的照料,为了压抑满腔思念安娜的痛苦,全神贯注地处理民间爆发的斑疹伤寒;有一次验尸不小心割伤,也染上了这个病。
巴札洛夫的父母哀痛欲绝,苦心照顾儿子。他父亲曾任军医,对现代医术却一无所知,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一天天憔悴,步向死亡。巴札洛夫知道这种病的每一种症候,自知不久于人世,要求父亲送个口信给安娜。父亲照办,安娜带一位德国医生前来,医生为巴札洛夫诊察之后,告诉安娜和老父:“病情已经无望了。”
安娜单独走进病房,坐在床边。巴札洛夫用凹陷的双眸凝视她,低语道:“心思高贵的人儿!噢,好近,好年轻,好清新好纯洁……好了,再会吧!活久一点,那是最好的事,而且要及时把握人生。你看到了可怕的画面:一条虫被压扁了还在扭曲挣扎。你瞧,我还以为自己能摧毁好多东西呢……有好多问题要解决,我就是巨人!现在这个巨人只求死得不失体统……”,突然间他努力坐起来:“听着……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没吻你……在奄奄一息的灯火上吹口气儿,把它吹熄吧……”。安娜吻吻他的额头,他往回躺,嘀嘀咕咕说:“够了!现在…一片黑暗……”。他不再说话,迷迷糊糊昏睡,第二天终于断了气。
6个月后,梅林诺庄园为尼柯莱和芬妮兹卡以及阿卡迪亚和卡蒂雅两对夫妇举行婚宴。大家举杯敬两对幸福的新人,也向正要移居德雷斯登的帕瓦尔敬酒。没有人提起那位曾给大家带来重大影响的人。只有卡蒂雅跟阿卡迪亚碰杯时低声说了一句:“为纪念巴札洛夫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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